【鬼菊】烛光
墨水笔在烛光灯下投下细长的影子，呼吸产生的风让烛光摇曳的同时，也将这墨水笔的影子拉得更长。我是一个记不清自己是否在做梦的人，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而动笔，我写下这些信件，是处于自己的意愿，还是出于手上这支墨水笔的意愿，我自己并不知道答案。
房门被叩响了，一下、两下，整整叩响了十二下，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铃声，这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，空荡荡地在房间里回响，我却知道，收信的人来了。
“请进……”
门把手转动了一下，带出吱呀的声响，门外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门，我收拾信件，将他们装进信封，
“谢谢你过来拿这些信，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……”
我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，来人站在房间的阴影中，低着头，面容隐藏在黑色斗篷的巨大兜帽里，斗篷上都是夜晚的霜尘。我走近一步，他抬起头来望着我，兜帽依旧盖住了眼睛，我只看到他面容苍白，僵硬地笑了笑，嘴角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来，在烛光照耀不到的地方，他脸颊的黑色纹面散发出黯淡的光芒。
“你好……我是鬼魅，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？”
这个名字陌生而又熟悉，我想不起来我何时听过这个名字。
他摘下自己的兜帽，露出自己的眼睛，我想起来了，我认识这张脸，我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，久到我自己都没有记忆。漆黑的瞳色，尖楞楞的耳朵，苍白的唇色，巨大的黑色斗篷，这个人将我幼时的回忆从记忆的黑洞中扯出，我回想起茂密的白桦树林、山地上高大的冷杉，在大风的日子里宛如海浪一般的繁茂枝叶，而我躲在那棵巨大的冷杉之下，找不到回家的方向，一个小男孩走过来，问我是不是迷路了，他漆黑的瞳孔中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，他拉我起身，从此之后我再也没在那边广阔的树林中错失方向，直到我离开那片土地，甚至忘记他。
“我，我记得你……”
我胡乱地说着一些话，握住他冰冷的手，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，他弯着腰瑟缩在椅子里，这让我想起当年躲在冷杉树下的我。
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合，
“街上太乱了，所以我就跑到你这里来了，你这些年还好吗，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，当年我们可是一玩就是好些天。”
“我记得的……”
“我是……森林的精灵，或者说曾经是，你小时候我经常捉弄你，其实你那次迷路，是我特意弄乱了白桦树林的位置，这样才有办法和你搭话，我希望你不会责怪我，当然这只是我的奢望……”
他一直朝着烛光的方向说话，似乎我站在烛光边上，可我站在另一头，
“我知道的……我后来就知道了，我没有责怪你。”
他笑了笑，低头说了声，“那就好。”
我有些哽咽，他的漆黑瞳仁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，如今他的眼睛不再散发出少年的活力，只是一片如死灰般的惨白，脸上的纹面时不时闪耀着黑色的光芒，那黑色的雾气只是让人感到不安。
时钟依旧在走，老式的时钟秒针总是会走出滴答滴答的响声，提示着我时间的流逝，鬼魅，这个坐在座椅上的人，再次抬眸望向烛光的方向，似乎这样会让黑色的雾气减弱一些，
“我一直在逃亡，从你走后不久，你知道，我能够活下来都是靠着白桦树林和冷杉树林的繁茂，我的力量由此而来。你走之后，许多人来这边砍伐树木，最开始是一小部分人，我觉得没有什么，一直都有人砍树维持生计，后来人开始逐渐多起来，我的力量没有办法阻止，你知道的，那种和你玩的迷宫游戏，对那么多人并不起作用……再后来，战争爆发了，你住的那个村落，我想你也是知道后果的，先是被人征用劳动力，后来许多人被杀害，剩余的村民就逃到我的树林里来，我想过保护他们，虽然你离开了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，但是我没有成功，他们……放火烧掉了这片土地，山上散发着烧焦的味道，自此之后，我的脸变成了这个样子，这些黑色纹路中散发出的黑色雾气，你可以从里面闻到冷杉的味道吗，我不能，我什么也做不了，你最喜欢的那棵冷杉也是这样，你再也见不到它了……”
我有些哽咽，我看着他的眼睛，尽力去回想以前的那些日子，最开始天气总是很好，在树林里面打打闹闹，混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累，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却总是一脸笑意的少年，会给我介绍林子里的动物们和他们的故事，
“哎你知道吗，前几天你抱过的那只兔子，它又跑去勾搭别的林子走丢的小兔子了！”
“诶，那只兔子这么滥情的吗？”
“嘛，那只走丢的小兔子很可爱啊，不下手可能也忍不住吧。”
“嗯？你再说一遍？”
“走丢的小兔子很可爱啊……诶，痛痛痛，不要掐我嘛，脸蛋长得这么素净，凶起人来怎么这么可怕……啊啊啊，我错了，你这样我会没力气保护这些树的！”
有时候天空是灰蒙蒙的，会下一些小雨，有时我就和少年躲在山洞里聊天，
“你说这雨下了这么多天，什么时候能停啊？”
“不知道啊，我是管林子的，没能力管雨的。”
“那我出来找你玩好不方便。”
“没事啊，附近的山洞我都熟得很，在这里躲躲雨聊聊天也很好啊。”
“可是我比较喜欢去各种角落里找药用植物。”
“你明明不是单纯找我玩，是把我当成免费的药草开采领队诶。”
“哪有？”
“好好好，没有，雨停了带你去林子边缘看最近发现的少见药草？”
“好呀。”
再后来，大雨一直下个不停，山林变得越来越危险，我去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，
“我以后，可能不能常来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其实，明天我就要去城里念书了，下次回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，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我要走了，你不要总是用迷宫捉弄其他人了，我会回来看你的。”
“嗯……”
他那天一直没有怎么说话，我从他身边走了，后来他追上我，递给我一支墨水笔，
“这是我，请求城市边缘的精灵给我带的，送给你，用它给我写信，我会收到的。”
“可是，地址要怎么办呢？”
“写好信之后会有精灵上门来收的，我知道你的地址，我会委托那些精灵给我带来你的信，我也会给你回信的。”
“真的吗。”
“真的，你要知道这些树林的力量都很强的，我们也是，墨水笔上有我留下的印记，”他顿了顿，我觉得他眼角好像有些湿润，“你不要忘记给我写信就好。”
“我不会的。”
“那，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一切就像一场梦。
我好像从这场梦中醒来了，经历了远离家乡，经历了战火纷飞，当年的少年已经是一副苍老的模样，他坐在那把老旧的椅子上，一动不动，只有烛光将他的影子映到墙上，是一颗老树的痕迹。
他终于将头转向了我，
“我的，朋友。”他声音开始逐渐飘忽不定，“这些年来，我一直没有忘记你，现在我要走了，把你的手给我，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，但是如今，请你安慰一下我这可怜的鬼魂，让我能够平静地离开吧。”
我握住他的手，冰冷，不带有一丝生命的气息，我看见他冲着我笑了笑，不像他刚进门时那样，嘴角的皱纹被僵硬地带起，这笑容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，他伸出手将我从地面上拉起，安慰我说一切都很好，一切都没事，我闭上了眼，泪水从脸颊滑落。
睁开眼的时候，房间只剩下我一人。
烛光依旧在摇曳，火花不知何止飞溅到了信纸上，信纸缓慢地被火吞噬，我无法辨认信纸上写了些什么内容，但突然想起这是我离家十年以来第一次拿起墨水笔写信。
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，整点的铃声突然敲响了，我转头望向这老旧的挂钟，正是十二点整。
灵感来自 纳博科夫《木精灵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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